[转载]鼓浪屿：死去还是活着

kulangsu

文/牛何之

   [编者按]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看到了牛何之先生的《鼓浪屿：死去还是活着》这篇文章。深为其对鼓浪屿的了解和深情而震撼，特转载于此。通篇文章读下来，鼓浪屿的历史沿革，便在你的脑海里了，真可谓大家手笔！牛何之，何许人也？恕我等愚浅，竟不知晓，恳望熟知者告之。

日前有人在报上著文触及眼前鼓浪屿的丑陋，又有影集呼唤“永不消失的天堂”，是在撩开它人云亦云的美丽面纱、或又是人云亦云的在为它面纱下的美丽增添颜色。我因之悲欣交集。

初懂人事时我在鼓浪屿街头拙笨地宣讲抗日救亡的道理，厦门沦陷的枪炮声中我是匆忙往返厦鼓扶老携幼进难民营的童子军；随后离开了而未能远走高飞黯然归来又总无法安心向学、为舒愤懑爱上日光岩朗诵，到海边放歌终难排焦躁；痛心于国统区的黑暗、仍不辞接应潜入活动的军统特工；企求从恨到爱的超越，每日清晨在笔架山祈祷石读经，将《新约》狠狠读了一二十遍，到头来还是认为甘入地狱的虚无党人比想望天堂的殉道者尤为伟大。太平洋事变、日军进驻鼓浪屿我就作为第一批难民走了，抗战胜利再来时已经选择了革命。

鼓浪屿，我知道它不是世外桃源，五十年公共租界的历史也不足以使它游离于中国社会。

然而，在开始置身于更为复杂的环境，面对更为险恶的世情那一些日子，我的确对鼓浪屿相对自由的生活方式、比较单纯的人际关系难以忘情。鼓浪屿聚合了三类人：其上层是外国领事官、外国教会的传教、办学、医务人员，中国洋务机构的高级洋员，洋行大班，工部局的高级华洋员警，中国现代企业如银行、公用事业的经理阶层，医生、牧师，和被安置在这里的南洋华侨商人眷属；他们满足于自己的地位与舒适的生活，要求维持一种稳定的社会秩序。其主体是各自营生的市民：白领阶层的洋行雇员、海关、银行、邮电、公用事业职员，中小商人，相当数量的学校教师与学生，守着一份祖业过日子的几个早期在鼓浪屿创业的家族的后人，海员、工匠以至相信自己的下一代可以通过接受一定教育挣得出人头地的、为外国人执役的boy，他们循规蹈矩、守己安份、知足常乐，希望以自己的努力取得升迁与上进的机会。其边缘是耕种着内厝沃几块剩余的田地、或以打鱼为生的农民和内海渔民，包括原来定居的和从内地逃荒过来的，他们代表着鼓浪屿的过去，保持着相对封闭的农业社会的生活方式，少与他人有干涉，从他们中间分化出来的双浆工人、苦力、小贩、徒工、清洁工、佣人则处于进入市民生活的过渡状态。这三类人在英国式的，其原型为行会联合体的市政会管束下，互相适应，就使鼓浪屿的内部关系显得安定，生活空间显得宽松，而为乱世中人所向往。但是，它是沧海一粟，周边地区的任何骚动，窜入作案的几个劫匪、甚至偶然浮海而来的一只老虎，都会引起一片惊惶。大革命时期几个少年在沙滩上划出了一行“打倒帝国主义”字样，曾经重重刺激了它的中枢神经，对“收回租界”运动的反应是在管治机制上“以华制华”的微调：KMC，即鼓浪屿市政会增设“华董”，又为“高等华人”安排了“华人议事会”；教会学校也在洋“主理”之下有了中国人的校长。抗日战争与二战相继发生，国际关系的复杂化终于使它不可能维持在两个营垒、各种势力夹缝中的平衡，“兴亚院”一步一步的加强控制使它一步一步的变成“公共租界”名义下的中国沦陷区。

外国的保护伞，为鼓浪屿带来了半个世纪的安全，也为西方文明的移植、渗透准备了条件。它的人口结构显示了它从一个传统的中国滨海农村、走向带有殖民地印记的现代化社会的足迹。其所孕育的人文精神也就不同于一水之隔的厦门人。没有其它凭借，自身的素质与能力是最主要的生存条件，使一般鼓浪屿人更有个性。他们是自重而谦卑，进取而节制，开朗而矜持，基调是保守的。这是社会地位使然，也缘于基督教的影响。在鼓浪屿教会中占优势的英国教会是比较古老的，早年的传教士对于他们所要拯救的异邦的灵魂，在描绘一个自由、平等、博爱的天堂之时，并没有忘记强调在天路历程中必须信靠、驯服与远离诱惑，这种说教，在教会内部和社会上都是一种道德规范，教会学校的学生浸注更深。所以为这种文化所化的一代、两代鼓浪屿人，男士是昂藏、洒脱而敬业、勤谨，女士是修整、大方而喜乐、恬静，一群群男女青年学生走在街上就是一道道显得超凡脱俗的风景线。这是真情的流露而非对英国绅士、淑女贵族气派的仿真。然而，他们经不起碰撞，离开鼓浪屿，进入不同的天地，很容易就会被扭曲、被改变，或者任人摆布，或者失落消沉，我就亲眼阅历过不知多少同代人的不幸遭遇．而这种落差所引起的感应，就使鼓浪屿的记忆，永远充满依恋与不能自已的惆怅。

眼前的鼓浪屿是丑陋的：直的一条馅饼街，横的一列干鱼铺、商业广场、红帽子酒店，往日的风情以至最后几块海角的暮霭朝晖，都被毫不留情的抹去了。

众多真情或刻意表现出对鼓浪屿的向往依恋的，并未真正占有对鼓浪屿昔日风采的记忆。不少人就只能以多少崇楼华屋的破败，为其发泄感情的事象；其求索又只停留在所谓1200座别墅的平面。鼓浪屿的建筑物是几个层次的叠压：日光岩下在鸦片战争前后就有了黄氏族人的一座一座闽南风格的庭院，顶四落下四落、三落、二落、下岸、竖坊、鱼池内一直延伸到土地公宫、乌埭角，形成一个整体：内厝沃还有别一个宗支的黄姓大厝。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外国人进来了。教会、领事馆的开阔洋楼，占据了笔架山、旗仔尾山、东山顶各个主要山头，和田尾、龙头、三丘田几处海墘：贩卖鸦片和猪仔的洋行随之。教会负有“改变中国”的重任，有教堂、学校、医院，人多势大，其建筑也更气派。接着是海关的建筑系列，从税务司官邸、船务、引港洋员住宅到俱乐部，那是用中国的钱盖起来的，不惜工本、极尽豪华。甲午割台，内渡的绅商不当东洋人的顺民，但少反对接受西洋人的保护，这和台湾原是清末推行新政的实验区，得风气之先不无关系。他们的新第也一律是西式建筑，所谓“四林”，林维源的“府内”和其下一代的菽庄花园规模最大，林鹤寿的八卦楼最为雄伟，但林祖密、林鹤年的园庭也都有自己的格局。同为内渡而不和他们同流的只有黄莪生一家在四枞松的“九十九榈”，仍是中国式第宅。然后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转移资金回国或倦鸟思归的南洋华侨巨商营造的大型园林建筑群，印度尼西亚黄奕住造了富丽堂皇的“中德记”和散布在新路头、内厝沃等处的别宅，还有观海别墅；越南黄仲训是廪生出身，读书好古，在龙头山上弄了个虚拟的“延平郡王水操台”以烘托他的瞰青别墅，并有山麓泉州路上的住宅楼群与之相呼应；菲律宾黄秀琅则在鹿耳礁圈地造园。另有几个失意的小政客、兵败的小军阀筑巢其间，如由卢姓私宅化成的“了闲别墅”。三十年间，来自欧陆、台湾与南洋的这三个辟地建屋高潮，就把鼓浪屿这个小渔村吞没了。但自然景物未被破坏，江山得到装点。新的主人各据一隅，就其地形，依其意向，通盘布局，不同的建筑群也就各有不同境界。一入其间即眼界顿开，心情舒展；置身于一幅一幅画图中既可以揽胜移情，又容许有闭目沉思或喁喁私语的小天地。鼓浪屿因而留下了它风华绝代的记忆。降及二、三十年代，为逃避家乡匪患，在鼓浪屿安家的南洋华侨陆续而来；高楼栉比，但除杨家园等尚能自备一格者外，都只能是见缝插针，贴墙挨户，凹凸参差，曲径危坡，屋角迎门，祗突出鼓浪屿的小而在局促之中加之以凌乱：雕梁画栋，颜面各殊，近观或有佳趣，纵览则光怪陆离。被广为称道的“万国建筑博览会”就是如此一番光景。若论文化底蕴，这仅是工匠的仿制，而非艺术的新创；足以眩耀新奇，难望启迪灵智。称颂者乃欲以多为胜，不自知遂堕入凡俗。所以说鼓浪屿是被糟蹋了，但自其楼字充斥，不容转侧之时已然。抗战胜利，它回归中国社会，也就只能随中国大环境的变化，被重新塑造。历史功过，任凭评说，但人世没有天堂，曾经是美好的，岂能永葆，时光不会在某一点上凝固。

然则，肊造一方圣境，搜索其想象的废墟而一唱三叹，又是何种心态?当下不正有一脉思潮，在重新发现三十年代十里洋场，且为之梦魂颠倒！上焉者纵情咀嚼当年的“小资”情愫，下焉者仅能致意于一些真真假假的残迹，低回俯仰，亦足以豪；且亦有人为之倾倒，因是彷徨遂成正果。这不是可喜的文化重构，只说明思想的空虚与闲适中的不甘寂寞。

鼓浪屿自有其原创性的历史文化，未可磨灭。郑氏父子跨海峡政权的价值，不在于存明正朔，“敢向东南争半壁”，而在于冒险犯难，为中国人开辟海洋生存空间，为亚洲人阻遏西方殖民强盗从南中国海更向东。所惜天不假年，而祸起萧墙，雄图夭折；然余烈犹在，洪门子弟终于助成辛亥革命，沿海豪强继续拓殖南洋。中国积弱，西风东渐欧洲列强，欲以十字架来驯服被征服民族，但拜宗教革命之赐，“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信念，既启迪了东方民主革命的先知先觉，也激活了专制重压下哀哀生民挣脱逆来顺受的精神枷锁的渴想。基督教依托不平等条约在中国取得立足之地，其首先在社会底层传播，则缘于有一些朴实的辗转于城乡之间讨生活而仍在不断和命运抗争的破产农民，从其平等、博爱、自尊、坚忍的教义中，发现了一种与现实不同的社会模式，在早期教会内部期盼、向上、互爱、互助的气氛中感受了一种精神上的解脱，因而不顾被孤立和蒙受各种屈辱，带领家人和亲友加入教会。

鼓浪屿的情况也是如此。正是这些早期的教会家庭和他们由教会学校培养出来的子女，支撑起鼓浪屿的别有天地。他们是第一群从社会底层开眼看世界的中国人，也是普世价值观进入中国平民社会的第一个载体。他们善良、本份没有太多的壮志雄图，但执着于自己的追求。辛亥革命时期从他们中间曾涌现出一群致力于社会文化改革的志士仁人，如首创中国罗马字母拼音的卢戆章。在其后的艰难岁月里，则有一代代洁身自爱、兢兢自守的专业人士，如曾是几任英国香港总督的闽南语老师而于他们无所求、终身谨守教育岗位、最后为了个人尊严、宁愿舍去教职以为人补习数学糊口的洪德胜，从幼时就每每倚栏观海而忘饥，一生失去许多欢乐而自足于埋头画活鼓浪屿的叶永年。带领中国人去开拓海上家园的郑氏海商集团，和在中国国门被打开后，从航海而来的基督教传教士接受西方文化洗礼的岛上细民的后代。虽时代阻隔，主客势殊，其为海洋文化所孕育，传递着中国人解放自己、改变传统、走向海洋、面对世界的信息则是一脉相承的。

今天，我们仍然在龙头山寨的天风海涛，怀德幼儿园百年回响的钢琴声中，呼吸着他们的气息，感受到这种脉动。这于我们与我们的后来人，继续探求现代中国新文化的道路，是夜未央的篝火、黎明前的呼召。鼓浪屿的命运不是废墟，历史不会终结；但它只能和中国的民主转型同步，在现代中国新文化的艰难缔造中浴火重生。那时它应该更尊严、更安定，更清新、更深情，更自由、更太平，未来要超越过去。而在现实面前一切赞叹与修补都不能使它回光返照，一切伤感或发泄无过是失落感或附庸风雅的自作多情。